潍县历史上的一次大灾与民变
来源:潍坊晚报
阅读地方史乘,打从明朝洪武九年(1376年)潍州降县以来,林林总总的水、旱、潮、蝗等自然灾害,就连年不断,史实恰如郑板桥《潍北勘灾》诗所描述的那样:“沧海茫茫水接天,草中时见一畦田,波涛过处皆盐卤,自古何曾说有年!”据《潍县志稿?通纪》记载,每逢大灾之年,潍北赤地千里,饿殍盈野枕藉,当时的地方官府、富绅殷民,亦时有开仓捐输赈灾济荒的举措,兹爰记一例,以史为镜,以飨同好。
救荒施粥与施粮的是非之争
清道光十五年(公元1835年),春季大旱,颗粒无收;进入夏季,又霪雨连绵,渍浸淹泡;入了秋天,再爆发虫灾,满坡的庄稼被吃成了光杆儿,眼瞅巴望着救命的收成也绝了产。于是,潍北大地上能走动的饥民,都纷纷背井离乡,“登莱青三府饥民,赴奉天就食”(《山东通志》),闯关东逃活路去了。挨到了道光十六年残冬早春,接踵而至的大饥荒席卷了潍县大地。此时,官府和乡绅便例行公事集议开仓捐输救灾。但是,这次救灾,由于潍县城里的富绅们在实施救灾的具体方法上发生了分歧,最终因为决策拍板的县令采用了错误的救灾方法,结果事与愿违,又引发了大瘟疫流行,《潍县志稿》载:染时疫“贫者之死约数万”。参加施救者多数也未能幸免,病死者不计其数,历史教训是深刻的。
据翌年的《张丰救荒记事》一文记载:道光十五年,秋收歉薄,到了冬至月,县令李恩霖召集潍县城里的富绅殷民,计议救灾。张丰提议,县城和四隅乡社,可分别不同情况,实施救灾。城里所收的捐资粮款,可用于明春的城工建设,以工代赈。至于四隅乡社,首先定好地点,每乡推选出办事公道的干员四五十人,由一名县署官员带领,分成两帮,一帮人深入到所辖各村,切实摸清查实亟需赈济的灾民人口户数,另一帮人深入到各村的富裕人家,动员捐粮捐款。上述两项基础工作完成后,再根据各乡统计捐输的具体情况,每乡就近分设四五处地方,让缺粮断炊户定点定时领粮度荒。“人日给一合,十日一领,一口十日一升,三口十日三升。”如有的乡村捐输的粮款不足,可由城中捐资中“酌量完助”。当时,县令李恩霖同意了张丰的救灾方案。
到了第二天,县令李恩霖又拜访了城中的缙绅丁、田、刘、陈等大户。这些大户是此次捐输粜粮的主要对象,他们不同意张丰以工代赈和分乡施粮的救荒办法,提议在城中搭粥棚设粥场,由捐粮大户现场施粥赈灾。县令李恩霖在两种救灾方案相左的情况下,选择了多数缙绅大户们设场施粥的赈灾意见。
道光十六年二月初一日,在潍县城里,在大雪奇寒中,赈灾的粥场开始施粥。当时在东关、南关、北关和固堤村,分设了四个男性粥场,又在潍县城里的石佛寺中,设立了一个女性粥场,于是四乡的饥民,顶风冒雪,裹衣捧碗,纷纷赴粥场就食。施粥赈灾过了一个多月,天气渐渐转暖。此时张丰又向县令提出:“恐交三月,天气渐暖,薰蒸之气,发为疠疫,微特贫者,即发莶发粥绅士,亦将有多病者,不如施粮。”但是当时董事施粥的缙绅人等二十余人,都坚持按即定方案施粥不变,县令李恩霖首鼠两端,明知张丰的意见是正确的,并“极言可行”,但迫于众口铄金,“遂仍行施粥”。
大疫错误决策导致的必然后果
事情的发展,果然不出张丰所料,天气转暖以后,来粥场领粥的人日渐减少,而在粥棚附近,卧病者日见增多,每个粥场附近,每天死者有数十人。而且没过了几天,主持施粥的“丁克成之子廷模,十余日卒,其父亦继卒。丁沄、丁煌、并其兄某、丁培、陈在甲、陈力纯、陈官伦、陈述臻、于恺、谭克逊、张永泰、王振统、高玉章……病死者不计其数。”粥场施粥者避疫如畏虎,人丁不敷用,因此五个粥场相继关门。据《张丰救荒记事》载:此次疠疫,“贫者之死约数万”!对此,张丰感慨地说,“是役也,生员丁垣以父命,首捐钱二万贯,田一万,刘八千,余或数千数百……合城内外、门户铺户……共捐十万余千。使之修城,何城不成。乃日以施粥縻人,凡乡中来者,夜则露宿,昼则枕藉,一日一夜不过食粥一瓢。饥寒既久,人非铁石,能无病乎?且城隍庙、武衙门,昼夜聚处,生死杂错,产于庙中者十口,幼孩生花者千人,臭秽之气,溢于街巷。至五六月,各村各隅,死者相属,虽小康者不能具材木。贫者皆以土掩之,全家毙尽者无算,举不换服。呜呼!将欲救人命,反伤人命,且伤己命;虽曰天命,岂非人事,后之救荒者戒哉!”
潍县历史上的这次救荒,教训深刻。首先,是它忽视了历史的经验教训,重蹈覆辙。此次救灾的24年前,《潍县志稿?通纪》记载:“(嘉庆)十七年壬申春,大饥疫,道殣相望……”而时任潍县知县的孙世栋在他撰写的《奖潍县绅商救荒碑》中,记载了当时潍县绅商办粥场赈灾的义举:“嘉庆十六年春,邑大旱,五谷不登,米价腾贵,穷檐百姓憔悴之状形于面目,心窃伤之。……因集众绅士于书院,而告之曰:‘岁荒矣,民不聊生,可奈何?’众曰:‘救荒无善策,唯设场放粥,真实有济。’……议定矣,约内外一体公心办理,勿经胥吏手,勿肥渔利人,囊橐务求恩泽于群黎,勿奉虚文而鲜实效。……统计设粥场百四十日内,日可全活二万余人,以故一邑之内,民无卖妻鬻子死亡流离之惨……撰文纪事,镌碑垂久,以奖善士而勖将来。”碑文中说到了大饥,但回避了大疫,有褒功匿过之嫌。实际上,嘉庆十七年的这次开场赈粥,虽然暂时填饱了饥民的肚子,苟延了残命,但饥民蜂拥,天气转暖,为发生疠疫提供了土壤和条件。血的教训相去未远,为何不吸取呢?
民变物极必反教训深远
当“施粮”和“施粥”两种不同的救灾方案摆在领导面前,需要领导者决策拍板时,领导者是屈从于多数人“施粥”的错误意见,还是敢于支持少数人“施粮”的正确意见,这实际上是导致出现大疫,死亡数万人的根本原因。而且这个错误决策产生的严重后果,还远未结束。这年岁除的丁酉春正月初八日,在潍县城里,又爆发了“白莲教匪马刚作乱”(《潍县志稿?通纪》)。解放以后,郭子宣先生曾将此次事件,称之为“潍县历史上的农民起义”。事变发生之后,道光皇帝曾三批御旨,严令济南巡抚经额布,星夜兼程,北下彻查。
扯旗造反的首领马刚,是老潍县上虞河马良冢子人,生有异相,左眼稍大,而且极像现在的时尚青年,常常把自己的头发和眉毛染成红色,并自号是汉桓帝再世。道光十五年八月,马刚与老相识刘曰乾相遇。刘曰乾对马刚说,他已经拜了坎卦教的刘杰为师。刘杰是安丘人,坎卦教亦起源于安丘,现在刘杰是坎卦教的总教头,并说服马刚入教。马刚当即拜刘曰乾为师,并交给刘曰乾入教“栽根”钱七十二文。刘曰乾又教给马刚“真空家乡,无生父母,现在如来,弥勒我主”等咒语,每于饭前茶后念诵。
道光十六年五月间,此时正是潍县大瘟疫流行时期,刘曰乾带着马刚晋见坎卦教总教头刘杰。刘杰时在潍县,因人地生疏,教会组织发展缓慢。刘杰看到马刚面带异相,口齿伶俐,交结广泛,易于煽惑饥民入教,于是即收马刚为义子。稍后,刘杰又把教务让给马刚总管,并委任马刚为坎卦教总教头,并且毫无保留的将传教用的木戳符咒等传教法物,一齐交给马刚保管使用,发号施令。
马刚接手坎卦教以后,因为此前坎卦教在安丘发展时,同教的刘三道士犯案,教徒四散逃避,坎卦教已经引起官府注意,于是马刚立即把坎卦教更名为“天主教”(原文如此,亦有文中称为“天柱教”)。“因县境瘟疫盛行,意借治病为由,兴教敛钱”(《山东巡抚经额布奏折》),在灾民中宣传“入教为学好,拜师是‘栽根’,”隐蔽发展教会组织和人员。
刘杰之妻刘周氏,能编造八卦歌词,在教内传唱。刘杰夫妇有女名金妮,亦名敬妮。其母刘周氏传言,七月初七生金妮时,雷火绕室,称金妮是织女星下凡。道光十五年刘金妮十八岁,刘杰夫妻撮合,马刚又娶金妮为妻。另有教首徐忻之侄女,名奎妮,亦许配马刚为妻。马刚任命刘金妮为天主教女教头,并封金妮、奎妮为后妃,封题其居住房屋为“佛门”。刘金妮秀外慧中,无师自通,能描画人兽、书写符录,亦自称是织女星下凡,称马刚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,说屡有梦兆,将来富贵非常。并称其父刘杰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的昴星下凡。马刚夫妇利用饥疫流行,说因果报应,在传教中说他们除夕夜遇到了天地无生老母,无生老母告诉他们说:去年天大旱,今年出大疫,这是上天伐人,将来收成年景更加不好,上天还要降大劫于世。而凡入天主教者,就可以免除疫荒劫难。当时的众多饥民听信传言,纷纷加入了天主教。
马刚和刘金妮夫妻看到教会组织日渐壮大,清朝统治者腐朽无能,又恰逢大饥大疫,民心极易号召,于是心生妄念,起意造反,谋图富贵,黄袍加身。随即安排田凤鸣、刘周等人打造腰刀枪头等兵器,由刘金妮安排制作黄衣、黄帽和红衣、红帽,准备起事时穿用。刘金妮又用黄缎一块,做成旗纛,上绘神鸟及神仙男女各一人,并杜造字符于其上,用以号召教众。经过秘密集会,教会的首领们共同议定,于道光十七年二月起事。(另据《无名氏记马刚事》载:“起事时间是约期十七年正月十五日,乘元霄节演剧时,以耍灯为名,赚开城门,大举起事。”)马刚和刘金妮为首领,刘杰为军师,其余授职有差,临时论功行赏。同时,纠集教徒,分发武器,穿戴红黄衣帽,定计智取县城后再夺青州,以图啸聚县城,称霸山东,进而逐鹿中原,北窥京畿。
造反智取潍城如探囊取物
道光十七年正月初六日,马刚的服叔(五服之内的族叔)马陆,发现了马刚准备造反的事迹后,前去诘问马刚,被马刚软禁。是日另有乡民李灿,发现了马刚天主教的异动后,立即赴县衙密告,意图邀功请赏。当时县衙的门役还沉浸在过年的醺醉中,听其告说马刚要攻城造反,疑其狂妄,有神经病,于是把李灿赶跑了。据记载,当时还有许多乡民如张五、陆永贵、陆永修等,也知晓了马刚天主教的异动,但他们同情天主教和广大饥民,匿情不举。马刚消息灵通,知道李灿告密未果之事后,分析事已暴露,延宕时日,久必生变,于是决定提前行动,正月初七日晚传檄教徒,分发武器装备,初八日早起事,夺取县城。
是日傍晚,突然天降大雪,传讯交通受阻,马刚无法遍约教众,于是决定出奇奔袭,首倡义旗,智取县城,再图纠集。当晚马刚等人穿戴好红黄衣帽,身佩腰刀,以进城耍灯为名,赚开了西城门,随即冲进县署,杀死了在县署的委员吕文山等多人,并且误认为是杀死了县令和千总,而新任县令林士骏因不在署,逃得一命。他们又率众冲击县署后院,杀死杀伤林士骏县令之子、媳、仆多人。“遂坐据县堂,分道其众,胁绅民从己”。他们又冲进监狱,打进监门,放出了在押犯人,县城内一时大乱。他们还分兵冲击典史衙门和千总衙门,消灭卫戌,夺取武装。又沿途袭击城里的缙绅大户,在陈姓大门前滋闹,冲进刘鸿翔家杀人抢财。比及天明,马刚看到兵分三路,手下人少,恐不济事,遂撤出县衙,纠集教众。但战机稍纵即逝,喘息甫定的县令林士骏、千总王荣魁把四散的官吏捕役纠集起来,他们有火枪助阵,巷战竟日,马刚等人不幸被俘,起义造反遂告失败。
镇压封建末世的最后疯狂
山东巡抚经额布接旨后,不敢怠慢,即于正月十八日晚,星夜刻驰抵潍,会同署臬司,登莱青道,莱州府,随带委员等连日提犯,昼夜熬审。奏折中载“查获黄帽四顶,黄衣五件,黄带一条,红帽一顶,扎头圈十个,传教木戳一块。经卷三件,符咒一道,描画雀鸟人物之黄缎一块,查明滋事时杀毙杀伤官弁二十多人,无辜者死伤几十人,又查拿习教男妇各犯152人,畏罪自杀逃者无算。又缴获打造之腰刀二十多把,枪头105个。”巡抚经额布奏报:“臣以该犯等备制红黄衣帽,打造凶器,约期起事,戕官杀人,若非依恃人众……何敢如此不法。现仅止获要首15名,在逃31名。究竟城上有何人接应,其已允从逆之犯,临时何以并不尽数进城……亦恐现获,不止此数。且刘杰(军师)本系安丘县……辗转传习,安丘地方尚有从逆之人……”
马刚负伤被擒之后,酷刑熬审,绝食求死。奏折中说:“首逆马刚画供后,自知情罪重大,万无生理,遂不饮食,思欲饿死,幸逃显戮。臣查该犯谋及大逆,律应凌迟处死,不敢稍涉拘泥,致令饿毙,不得生诛……将该犯马刚绑赴市曹,凌迟处死。”马刚被凌迟处死后,“兵弁摘其心,大如碗,争烹食之。”刘金妮等被俘后,“各犯分四批解省,二月十二日自潍返省时,各犯起解,途中复遇大雪,蜿蜒余匪不能远遁……,刘金妮年十九岁,就缚绝无怯色,观者或惊成病,即在省凌迟而死。”查清律对女犯无凌迟之法条,因施刑之刽子手俱为男性,而被刑之女囚裸缚于市曹,光天化日,众目睽睽之下,远观近瞻,挥刀虐割,实有伤伦理大雅,经额布昏了头吗?!“马刚有儿子马创儿、马安儿等五犯监禁,俟成丁后阄割,发往新疆,给官兵为奴。”此举更是骇人听闻,对幼童亦不放过,按清律谋逆凌迟族诛而已,何以还要把马刚的孩子关在监狱里,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以后,再阄割了发配到新疆给官兵为奴呢?残忍暴虐,丧心病狂,无所不用其极!
是时情势,是上谕严饬,州府邀功,三木之下,何患无词,互相攀咬,牵连日众,人人自危,十室九空,狱警连天,朝野震惊。后经地方乡绅泣血求情,对被攀咬无据者不予究结,入教而无参与谋逆的教徒具结悔过,登莱青道,莱州知府、参将,潍县知县、县丞、典史、千总等,俱以失查被降级革职了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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