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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访路北分校
李祥瑞
下棋走错一步是可以再回步的，但人生路上走错，就无法再回步了，你只能抚摸那累累的伤痕而已。好在人生不仅仅存在着忧郁，有时你可以调整自己，营造快乐，或是找寻快乐，如果你愿意的话。
1997年深秋，我与滕学忠同学从昌乐城里去马家河子村，重游昌乐中学路北分校旧址，感慨万分。
忆当年，每星期天下午，我们背着一个星期吃的烙煎饼，提着辣疙瘩咸菜，谈笑风生，一路前往，好不自在。如今，时值深秋，秋风吹散了那寒蝉吵人的噪声，也吹醒了沉睡的蟋蟀，如泣如诉断断续续地叹息着。一行南飞的大雁，依依不舍凄凉哀鸣，它们好像也在寻找走过的路，寻找着旧巢。
走进马家河子村，首先看到马家河子与于家庄之间的石头桥不见了。桥东侧那些老柏树还有几棵，那棵最高大的老槐树干裂的树干像是一条龙，树枝像龙爪。只有它那枯萎苍老的枝干还记得风风雨雨的流逝年华。滕学忠用手摸着老树皮兴奋地说：“曾记得，当年我们七、八个同学比赛，看谁能爬上树去，掏取下老鸹窝里的小鸟。张泗清虽然精壮，但没能爬上去，张希本是爬树能手，他脱了鞋子，一直爬到树顶。我们都为他捏一把汗……”当时大家吵吵嚷嚷，欢笑如狂，竟然未看到王老师经过石桥向我们走过来。我们一哄而散。王老师也不经心地走到老槐树下，猛然看见树底下放着一双鞋子，抬头望去，希本还在树上。“下来！”王老师怒吼着，我们也陪着罚站挨训，一个个垂头丧气，使人想起市场上鱼贩子案子上摆出的七八条死鱼。
流水汩汩的马家河在哪里呢？连河床也看不到，被田地占据了。我曾在河里捞过一脸盆泥鳅啊！村西头北边原来是学校的体育场，已盖起民房，连赵允凯家的那片山楂园子也成了住宅区。可是，村内前后两条主要街道仍然如故，只是有的翻新了房子。赵建修与孙魁南二位先生住的那条死胡同没有变化，胡同南端东边的二层小楼平了。路西赵允恭同学竟然不认识我们了！
在马鸿泰老同学的引导下，我们很快找到了学校的旧址。只见一片废墟，院子里长着高高的野草蒿藜，满目荒凉，虫蜇跳跃，蝇蝶乱飞。五十年前那熙熙攘攘的校园已销声匿迹了。
学校西门的南边是简三的教室，北边则是简二的教室，我们中七级正对校门，在东墙边上，向南去就是中六、中五，东边是教学办公室。院子中间是升旗的土台子，台子以北正面是学校的办公室。在这个大院中，学生用餐，活动，差不多每一张脸都熟识，每人的性格也都略知一二。我们三个人走进这荒芜的院落，边走边讨论旧址的位置，不知是喜是悲，就像晚来无家可归的小鸟，哀鸣着，盘旋着，无处可依。多少年来我怀念初中时代的豆蔻年华，我悔恨自己只是珍藏了许多自己的目光，而遗失了太多的人和事。时光老人迈着蠕步前行，留不住他，拉不住他的手。直到如今，我的脸上刻满了时光流过的皱纹，才发现有许多人和许多事是我无法舍弃的。而今天一幕又一幕的影像又在翻腾起来，我也只能用冥想来思读失去的年华了。
记得升旗台曾扩大装饰成戏台，在那里举行过文娱晚会。京戏《坐宫》是王伦福演的，他告诉我，因为吊起眼角，戴上胡须，很不自在，所以，“站立营门叫小番”的“番”字高不上去了，唱砸了！他说，我与崔冠中的双簧差点让人笑破肚子。
最使人难忘的是《孔雀东南飞》一剧。主角刘兰芝是赵世芳扮演的，台上台下一片哭泣声，我从未见过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。事后，我曾问过她：“姐姐，你哭得真像！”她说：“我是真哭，我不敢看台下，只见拉幕的魏克诚，哭得着实悲伤，一把鼻涕一把泪。”另外，华滨演的那个坏婆婆，逼真感人，她那凶狠的举止，令人发指。可是，在台下，她那撩人的眼神，多姿多态的身材，咄咄逼人的谈吐，吸引着人们，又使人望而生畏。学忠还若有所思地说：“赵玉真扮演的焦仲卿最好，又无能，又是真爱，又怯懦，一泓清水结束了生命……刘兰芝也自挂东南枝了！”记得，恰好我们学过《孔雀东南飞》一课，印象特别深刻。
昌乐中学路北分校是日本统治时期在乡下建立的一所中学。她传授传统的中国文化，抵制日寇的奴化教育。学生们不怕生活艰苦，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中攻读。教师尽其所能教育学生。有些教师是从沦陷区来的，他们情愿苦也不在日本统治之下任教。但因为无科学实验设备，无课本，也无体育器械，多数是靠上课记笔记学习的，我在那时是用自学的方法攻读的。我们坐在马扎小凳子上，腿上放一块图板当作课桌，有时甚至将树荫当作教室。教室也只是在墙壁上涂上石灰，刷上黑粉就是黑板了。教室有民房，也有新打起的草房。学生与教师都是分散住在农户中，卫生条件极差，身生疥疮，营养不良，个个都是黑瘦体弱。然而精神振奋，怀有报国之志。
因为害怕日伪骚扰，学校纪律严明，我们家居昌乐县城的小同学们更是小心。在升旗时老师就曾宣布：“城里的小汉奸，走漏风声就杀！”这句话令我们不寒而栗。前几年同学赵世贤从台湾回来探亲，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：“城里的小汉奸来了！”这一次我们没有害怕，反倒哈哈大笑。
中午，在马鸿泰家吃饭。我们不断追忆着美好的童年。鸿泰嫂是童养媳，过去从不说话。这天，她说我与马峰云打架，他父亲打了他一顿。又说我给狗点眼药水，又说把我的媳妇说成是办饭的……
这些童年趣事使我们兴奋不已。我们也想起初恋的甜蜜。王瑞珍同学把一只翠鸟送给赵兰芳同学，同时也送给她自己一生的情爱。他那动听凄婉的洞箫之声，一生都在鸣响着……
学忠挑战地对我说：“你恋着校花冯锦秀！”他显然掉进了深思之中，默默地，喃喃地继续说：“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能滴出水来！她那苹果般红润的脸蛋，会笑出一个酒窝来！她那高贵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，会使你寒心！我们这些有了妻子的人，怎能摘取这红牡丹啊！”风流倜傥的老滕，想着校花，唱起50年前的歌：“漂洋过海跟着她，漂亮的姑娘啊！风波浪里危险多，你是我心中唱不完的歌！……”
我似乎也想起支歌，但是歌词不记得了，我顺口补充着说：“你那会说话的眼睛啊！刺伤多少‘少年维特’的心窝，漂亮的姑娘啊！这是不是你的罪过？……”不是吗？那时我也真心真意地爱着她。这种心恋是永远不能得到的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，却永远留在心里，永远在眼前展露着一种灼人的无法企及的美丽，引诱着我去追求，去探索，去奋斗，不知疲倦地走上那一条永远无法达到，也永远无法终止的长长的路。我最后一次见到她，是在青岛郭口路大仓库门口，她幸福地嗅着周伯堂先生送给他的鲜红的玫瑰花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，曾悄悄地为她而绽放过的那些紫丁香，结下了无限惆怅的紫丁香，尽管没有被她嗅过，但是那丁香的香气是不变的。正如陆游的词：“冷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！”但愿这永恒的“香”漂过大海，飘入她的梦里。
年近八旬的鸿泰老兄，似乎也变年轻了，他哈哈大笑，摇头晃脑如同背诵《滕王阁序》一样唱着：“一对七旬老翁啊！忘记了自己那银丝鹤发，当心你们那老态龙钟的太太啊！要与你们分家！”
下午，滕去刘国富（已故）家，他是住在那里的。马陪我去东马家河马祥老人的家，我曾住在他家里。
东马家河与西马家河已连成一片，多数是古旧的老房了。新盖的房子不多，它们傲慢地仰着头，对行人不屑一顾。令我惊奇的是马祥老先生的住宅没有变样，除了大门口的顶子换成水泥板以外，其它还是五十年前的老样子。没有子女的独身老人住的北屋，有二间已经塌陷，露出那曲曲弯弯的栋檩，酷似肋骨的骷髅。我们住过的二间小西屋紧闭着门，那门又矮又小，窗子更小，屋内暗昏，已经是岌岌可危了。我伸手抚摸那黑乎乎的斑驳累累的门窗，它们身上那一道道的沟壑凹凸的皮肤，经过了多少风吹雨淋的年月啊！它们的历史年华遥远深重。它们不认识我了：“你不是祥瑞！你没有白皙的脸，没有大眼，没有朱唇，不会蹦蹦跳跳。”我沉默了。
我多么希望窗棂间透出黄暗的灯光啊！更盼望同室的高修德、王显示等人推开房门走出来……可是院里静静的，杂草覆生，东北角那水磨已倒塌，石磨无力地依靠在北墙根上。西南角的厕所（栏圈）没有顶子了，一只黄鼠狼冷箭似的窜了进去。人去院空，景物凄凉，我忍不住流下伤心的泪。叫着的蟋蟀是在嘲笑我吧？墙头上满是蜘蛛网，它们还在尽力掩盖这里的一切。就像睡美人的故事中，那样把这院子全部笼罩起来，让它永远地消失。
马兄懂得我的心情，他背诵苏轼的诗：“人生到处知如何？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虽然留指抓，鸿飞哪像计东西？”因为日久记不起下面的句子，我只好随便补充着说：“同窗已散留残院，颓墙断壁满蒿藜，往日崎岖还记否？路长人老无讯息。”
我还能追补回来这许多年里丢失的欢乐吗？这个院子只记得十二岁的祥瑞，蹦蹦跳跳的祥瑞！留在这院子里的是祥瑞那天真的笑声。我似乎醒悟了，我不能满足于虚幻的梦，我最想留住的是那没有长大，没有变老的童心。只有这颗童心，才能使我永远充满诚挚的热爱，才能使我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中得到重生。
太阳西坠，人归鸟还林。我们在暮色苍茫中走出马家河子村。斜阳轻柔地抚摸着树梢，老鸹噪叫着飞回来。晚霞给大地上罩上一层暗昏的幕纱。我们不断地停下脚步，留恋地回头看看，“孔雀东南飞，五里一徘徊。”学忠感慨地高声诵咏着：“依稀路此马家河，朗朗攻读声已绝；而今七旬近耄耋，南来归雁无依着！”马鸿泰也恋恋不舍地搭配着说：“别时叮嘱讯无多，梦里聚首能几何？行途坎坷已迈尽，愿君仔细莫蹉跎。”
天幽暗了。我们走在荒漠的归途上。似乎后面有人跟来，看看无人。前面似乎有人在引导着，看看也无人。人生之旅，就是你自己走的这条路，环境是你自己，时空也是你自己。前人是你，后人也是你。这也许就是奥塔维欧帕斯多变的人生之路吧！不是吗？失去的梦再也找不回来了。起先，兴高采烈地把名为知识、能力、学习的这些五彩缤纷的小鸟，自昌乐中学路北分校捕捉到手，关进自己以为是自己所有的笼子里，在人生之旅中喜滋滋地走着。后来，终于发现自己却是被装进了“昌乐中学历史”这只大笼子里的一只鸟，再也飞不出来的笨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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