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在密州
作者:于宝栋
宋神宗熙宁七年(公元1074年)九月,苏轼时年39周岁,受诏任密州太守。这年秋末离开杭州,于年底十二月三日到达密州,至熙宁九年(公元1076年)十二月移知河中府,离开密州, 共在密州生活工作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。密州的治所在今诸城,当时下辖诸城、安丘、高密、莒县、胶西5县(相当于现在我省的诸城、安丘、高密、胶州、胶南、日照、五莲、莒南、莒县等9个县市)。这时,正值苏轼三十九岁至四十一岁的“不惑”之年,他大踏步地走入了人生的成熟期,在各个方面都做出了突出的成就和独特的业绩,成为他光辉一生的重要阶段。
政治情怀感天下
苏轼知密州之初,即遭逢了极大的困境。当地蝗灾、旱灾交相为虐,“岁比不登,盗贼满野,狱讼充斥”,“公私匮乏,民不堪命”。加以“新法严密,风波险恶”,百姓“剥啮草木啖泥土”,“饥馑疾疫靡有遗”,“流殍之余,其命如发”,其逃亡,弃婴者随处可见。值此“岁凶民贫”的严重景况下,使苏轼感到“力所无如之何者多矣!”压力极大,这无疑是对苏轼任太守的一次严峻考验。更何况,苏轼当时的政治处境也是很艰险的。自熙宁变法以来,他一直与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。由于他“赋性刚拙,议论不随”、“专务规谏”、“祸福得丧付与造物”,曾历数新法之不便,而触怒了变法派的执政者,被迫离开朝廷“补外”而去。他先到杭州任通判(知州副手),而后知密州。所以苏轼自称到密州是“备员偏州”,是“脱网罗之患”的“散材”,心情是颇不舒畅的。但是,自幼怀“书剑报国”、“尊主泽民”大志的苏轼,他并不为自己的艰难处境而畏缩不前,他反而更要迎头赶上、“勤于吏职”、“视官事如家事”,他说:“以济物为心,应不计劳逸”。他为“抚绥疲瘵之民”,亲躬救灾,“欲把疮痍手摩抚”;他“凡百劳心”而“朝衙达午,夕坐过酉”,不知疲倦地积极工作。他甚至说:“今虽在外,事有关于安危而非职之所忧者,犹当尽力争之,而况其事关本职而忧及生民者乎?”份内之事他要管,份外之事他也要管,只要对黎民百姓有利。闻其声而见其行,这种对人民疾苦高度负责的精神及其为官的高尚政治品格,是令人敬仰的。
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,苏轼采取了一系列积极有效的救助措施:到任后不久即上书韩丞相,如实反映当地的灾情,为民请命,要求朝廷选差官员下来视察灾情,体量放税,或者给予补助(见《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》)。他从访问农夫野老中吸取生产经验,主张用火烧、用泥深埋的办法坚决铲除蝗害,并且动用部分仓米来奖励捕蝗的人,使百姓“荷锄散掘谁敢后,得米济饥还小仆”(《次韵章传道喜雨(祷常山而得)》)。他还亲自加入到捕蝗救灾的劳动中,并写了《和赵郎中捕蝗见寄》诗以纪其事:“麦穗人许长,谷苗牛可没。天公独何意,忍使蝗虫发。驱攘著令典,农事安可忽。我仆既胼胝,我马亦款矻。飞腾渐云少,筋力亦已竭……”由于连年饥馑,百姓生命难继,许多人不得不忍痛把嗷嗷待哺的儿女抛弃道旁。为此,苏轼心情非常沉重,经常“洒涕循城拾弃孩”(《次韵刘贡父、李公择见寄》)。针对当地“盗贼渐炽”的情况,苏轼及时作《论河北京东盗贼状》,上书朝廷,对盗贼产生的根源做了精辟的分析,并提出了相应的治盗之策。在《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》中,他还陈述了方田均税及手实法给当地百姓带来的危害。经过一年多的努力,密州的各种灾情基本得到控制。
苏轼的治政,表现在机敏、智慧之上的特长,这是为一般官吏所难以企及到的。譬如《宋史·本传》及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中均记载着这样一个奇特的故事:密州出现了一帮盗贼,到处抢劫掠杀,民不聊生,安抚司派遣了三班使臣率领悍卒数十(一本作“千”)人到密州来拘捕,苏轼诗中有谓“磨刀入谷追穷寇”者,即指此事,但是,谁知这班外来的“悍卒”,要比盗贼更横暴凶残,他们甚至用禁物设赃,诬陷百姓,借机强掠其家。居民奋起与之争斗而致杀人,悍卒畏罪惊溃,企图作乱。人民群众纷纷到太守衙门来奔诉。没想到苏轼却故意投其诉状于地上说:“必不至于有如此的事情。”那些作乱的悍卒闻听此言心中颇为安定,并不逃跑。苏轼便派人到各处去把这些散兵招集起来,迫使他们招认自己的罪过,当苏轼取到人证物证之后,便按律分别处以死刑。这政绩深得民心,很快流传在外。说明苏轼在密州第一次任太守,独挡一面,其治绩是成熟而突出的。经过苏轼一年的努力,密州的各种灾情基本得到控制:“吏民渐相信,盗贼狱讼颇衰”,苏轼本人也感到轻松愉快,“处之期年,而貌加丰,发之白者,日以反黑”。他高兴地说:“余既乐其风俗之淳,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。”
苏轼在政绩上赢得群众的爱戴,还有两个重要原因。一是他把“为政”通向“道德”,提高了施政者的品位,所谓“吏实不德,无以导迎顺气”;二是他常自疚自谴,责备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家:“我衰临政多缪错”,“民病何时休?”“平生五千卷,一字不救饥”,“永愧此邦人,芒刺在肤肌”!苏轼这种对人民谦恭自愧似芒刺肤肌的心绪,决不是随口说出,实乃其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。不仅如此,苏轼甚至还为自己的不称职而等候“汰逐”:“高密连年旱蝗,应副朔方百须,纷然疲苶,日俟汰逐。”这种崇高的政治品德,曾感动了世代人民。
诗词歌赋耀古今
在繁忙的公务之余,苏轼不忘笔耕。苏轼深爱密州勤劳的人民和美丽的山山水水,在密州期间经常于公务之暇登山临水,遍览密州境内的名胜古迹,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、历史文化,并留下大量相关的诗词文赋,迎来了他的创作高峰期。给后人留下诗歌127首,词18首,文64篇,共计209篇作品。他在密州所作的著名的《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《江城子·十年生死两茫茫》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和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。其中前三首都是在密州创作的,被称为“密州三曲”。
在密州期间适逢其“不惑之年”,他的诗词创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熟期。林语堂在《苏轼传》中写道“愤怒与尖酸都过去了,只留下满心安详与去意。就连他在自然中的欢乐,以及当日的趣味也更醇美,与杭州时期年轻的情致截然不同。”朱靖华在《苏轼论》中认为:“苏轼在密州的思想,是他一生整个思想发展中的一次重要转折和飞跃。其成熟的标志,是他从急于舍身报国而壮志难酬,经过自我个性把握的“野性”觉醒,最后通向“超然物外”的旷达处世态度。”
苏轼在密州的成熟创作,是他在密州丰富的生活实践与勤奋思考的结晶。当熙宁九年(1076年)中秋之夜,苏轼与人在密州城“超然台”上饮酒赏月“大醉”后,一气呵成地写下了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……”的千古绝唱,是他为人为文的一个全新的超越,是他对“超然”的最好的诠释。就心理学而言,苏轼之所以能超然面对人生坎坷,皆因他具有很高的心灵旺盛能力。“心灵旺盛能力”指个人创造和维持主观幸福感的能力,它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对生活感到满意,都会感到生活有目标、有意义,都能悦纳自己的一切。苏轼始终以一颗静心来面对世间的得失进退,以一份激情来化解人生的悲欢离合,自有一番“枝上柳棉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”的境界。
苏轼的达观,影响了当时许多文人、官员的处世观念。他们更加懂得了入世和出世的辩证关系,以及随遇而安的生活艺术,并学会了怎样在失意中追逐生活的调侃,享受大自然的乐趣。中国的文学艺术宝库由此增添了一大批灿烂的瑰宝,它们照耀了后人的心灵。
文化遗址留后人
要说苏轼在诸城的文化遗址,不得不提密州(诸城)的超然台。苏轼调任密州知州第二年,修复了一座残破的楼台,其弟苏辙为之起名“超然”。苏轼遂有名篇《超然台记》,在这篇散文中,他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超然物外、无往而不乐的思想。这实际是政治失意后精神苦闷的自我排遣。仕途的坎坷不平,使他的思想开始产生了归向老庄的倾向。所谓超然之乐,实际含有政治失意的辛酸。既不能摆脱官场,又要寻求超然之乐,正是内心世界矛盾的体现。唯其有这种矛盾更使文章委宛多姿,意味深长。文章写景生动,说理透辟,语言清新自然行文如汩汩流泉,体现了苏文洒脱自如、纵横不羁的特点。文中描写了自己在密州的生活,可谓是“以苦为乐”的,这种矛盾,也构成了苏轼以后生活创作的基础。可以说,仕与隐地矛盾,儒与道的矛盾,贯穿苏轼生活的始终。在密州的这段还算平静的日子,广泛的交游酬唱,思索人生,写作的风格渐趋成熟。超然台,承载和降生了苏轼及历代文人雅士的不朽篇章,绝对是难得的历史文化遗址。可惜的是,历经了近千年风雨战乱的超然台,于抗日战争中毁于日寇的炮火。2004年春天,诸城市政府领导班子决定修复超然台等文化名胜古迹,经过一年多的施工,超然台终于竣工。 据超然台管理处工作人员张文艳介绍,超然台始建于北魏时期,原系西侧城墙上的土台。北宋熙宁八年(1075年)苏轼知密州时重修此台,其弟苏辙取老子“虽有荣观、燕处超然”文意,命名曰超然台。苏轼深爱此台,在台上创作了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等大量名篇佳作。后来,历代文人墨客慕名登台凭吊,留下了许多墨迹刻石,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超然文化。
另一处必须一提的文化遗址是“雩泉亭”。在今天的诸城市南3公里的常山北端入口处,一座石亭出现在绿树丛中,上书三个字“雩泉亭”。苏轼在密州期间曾多次率领下属官吏和百姓去密州境内的常山祈雨。据史料记载,熙宁八年(1075年)四月,苏轼到常山泉水处祈雨之后,天降大雨,缓解了旱情,于是将泉取名为雩泉。熙宁九年(1076年)四月,苏轼作《雩泉记》并刻石立于泉侧。他还命人建亭于泉上,对雩泉进行了合理的保护和开发利用,使雩泉成为密州百姓饮用和抗旱的不尽水源。常山之颠,东南面有一片广袤的缓坡,这里就是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——《江城子?密州出猎》的灵感来源地——黄茅岗。物换星移,时移事易,经过900多年的历史变迁,过去野草丛生野的黄茅岗,到如今早已经变成了大片上好良田。隔着历史的尘埃,苏轼当年“左牵黄,右擎苍,锦帽貂裘,千骑卷平冈。”的豪放场面早已定格成为《江城子?密州出猎》中一帧永恒的画面,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他内心“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”的豪情。
才高一世、名满朝野的苏轼,曾经受过许多次毁谤和打击,才人命骞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典型的验证,于是,一生沉浮,一生漂泊也就成了他命运的最真实的写照。
1074年9月,苏轼打点行装北上,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。在他,可能只是漂泊沉浮中平平常常的一次经历,在密州的历史上,却是千载难逢的一种幸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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