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个人的长征
郭建华
1967年11月底,我们决定长征。
这是无奈之举。八.三一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成立之后,日子一直不好过。十几个人,七八支笔,唯一的宣传工具——一架油印机还被观点对立的“兵团”抢走了。大家都有些厌战,散伙又有些不甘心。于是,外出串联成为既逃避斗争、又保全面子的明智之举。当时,举国上下,大串联风起云涌,火车、汽车人满为患,不堪重负。中央于是提倡步行串联(返程仍可免费乘车),红卫兵谓之“长征”。
我与王继祥、衣铭成、陈一阳组成了一支四人长征队,可谓精干。几位女战友要求参加,被我们坚决拒绝。她们极不情愿,又无可奈何。我们制定了一个宏伟的行动计划:青岛——南京——井冈山——韶山——延安——北京——青岛。行程多少公里,需要多长时间,连算也没算过。
行囊极简单:一床棉被,一个书包,包里装着一本《毛主席语录》、一沓毛主席语录卡片、地图册、手电筒、针线包、大蒜头、粮票和路费。路费其实是宣传费,青岛市红卫兵长征办公室发的,每人25元,意在拿这些钱一路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。我们改变了它的用途,拿来做了盘缠,只把发的毛主席语录卡片早早分发精光,以减轻负担,也算做了宣传。粮票也是长征办公室发的,叫做长征补助。这对我们很重要,长征路上,沿途每隔三、四十里就设有一个红卫兵接待站,管吃管住,不收钱,但粮票是必须交的。取得宣传费和粮票很容易,只需提交一纸进行长征串联的申请,再在收到条上签个字就行了,无需任何其他证明手续。长征办公室似乎没有考虑到有人会钻空子骗取钱物。事实上,那时人们一门心思就是斗,文斗不过瘾,就武斗,就打、砸、抢,却很少有人行骗。备大蒜头是王继祥的主意。他说,出门在外,每餐一瓣,可防百病。他还说,吃饭先喝汤,强似开药方。四个人一路安然无恙,也许与王继祥的养生之道不无关系。
为了缩短行程、节省时间,我们选择了一条水陆结合的捷径:从青岛小港码头乘轮渡至胶南县的薛家岛,然后从薛家岛正式歩行奔南京。
从薛家岛下船,问及至胶南县城王各庄的行程,路人说60里。60里路是什么概念,我们并不清楚,四个人谁也没有步行过60里。于是毅然决定晚上赶到王各庄接待站过夜。一开始,四个人兴致勃勃,谈笑风生,健步如飞。走出约二十几里,锐气渐减,速度明显放缓。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,问及路人,说离王各庄还有10里。10里路的概念我是清楚的。从我们村子到县城就是10里,我常常歩行往返,很轻松。于是就说,快了,最多一个小时就能赶到。大家都受到一点小小的鼓舞,士气稍振。不料此10里非彼10里,一个多小时过去了,王各庄还杳然难见。大家都泄了气,一边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动,一边抱怨我谎报军情。偶有一辆马车或拖拉机从身边驶过,我们都会眼巴巴地看着,盼望有一个好心人说,上来吧,捎你们一程!好心人始终没有出现。事实上,若真有好心人要捎我们,我们也不能上,我们是步行长征的啊!天色完全黑下来,远远望见了王各庄的点点灯火。光明在前,脚下似乎轻松了一些。这轻松并未持久,很快变得更加沉重起来。那灯火像是什么神火,可望而不可及。不行了……陈一阳说,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。我们三人也不约而同地坐下来。一坐下,就再也不想起来,只想就地一躺,沉沉地睡上一觉。冷风嗖嗖地吹,汗一尽,浑身透凉,肚子也开始咕咕叫。不行,还得走。每个人的脚上都打了泡,一着地,钻心地疼。这时候才知道60里路的厉害。
赶到王各庄接待站,已近九点,晚饭早就开过了。求一些冷饭剩菜凑合着填饱肚子,然后讨来热水洗脚,互相用手电筒照着,拿针挑脚上的水泡。60里路的奔波换来甜美的一觉,就像某电视广告说的,我们获得了“婴儿般的睡眠”。
第二天也不轻松。但更值得一提的是晚上住的接待站。这个接待站办出了特色:集中吃饭,分散住宿。我们被分别安排在贫下中农家中,睡农家土炕。更有意思的是,睡觉前房东大娘、大爷、老爷爷、老奶奶不仅嘘寒问暖,还为我们忆苦思甜,教育我们不忘阶级苦,牢记血泪仇,一心一意跟着毛主席干革命。后来我们拿一首熟悉的歌曲重新填词,描述那革命的一夜:“我们坐在暖暖的土炕上边,听房东讲那过去的事情……”
第三天也有故事。一大早起床,草草洗漱,便匆匆上路,走到30里外的下一站吃早饭。吃饭间,一位40多岁的庄稼汉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,问道,红卫兵小将,你们谁丢了钱包?我们摸摸书包,摇摇头。与我们一起就餐的另一支长征队的一个女孩,神色慌张地说,糟了,我的钱包丢了!庄稼汉便将一个小巧的钱包递与女孩,问道是不是这一个?女孩接过钱包,喜形于色,忙说是的是的!庄稼汉又说,你点点里面的钱,看少了没有?女孩点了点钱,说没少没少!庄稼汉扭头便走了。女孩的男战友目送着庄稼汉远去,责怪女孩说,人家跑30里路来给你送钱包,也不说一声谢谢!女孩窘得满脸通红。一个素不相识的庄稼汉,捡到了钱包,步行30里寻找失主,此事发生在1967年,一个被称作“天下大乱”的年代,似乎有悖常理,但毕竟发生了。如果是在今天,结局将会如何?
趣事不断发生。我们路过一个村庄,被一个身着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拦住。那人怯怯地走近我们,彬彬有礼地问,红卫兵小将,我想请教一个问题,行不行?我们感到好笑,随口答道,你有什么事?说吧!那人看看左右无人,窃窃私语般小声说,我是村里小学的教导主任,他们说我是当权派,要批斗我,打倒我。红卫兵小将们,你们说,教导主任算不算当权派?我们哑然失笑,告诉他,学校里,党支部书记、校长才是当权派,教导主任算什么当权派?那人释然,惊喜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,复问道,是真的?我真的不算当权派?听到我们再次肯定的回答后,他才得了圣旨似的,千恩万谢,与我们挥手告别。在学校里,我们被当作“落水狗”打来打去,长征路上,却被奉若神明,不由得生出些得意。意想不到的是,更让我们得意的事情还在后面。
那天傍晚,我们到达一个公社驻地。未进接待站的大门,就有人迎上前来,十分客气地请我们稍候片刻,等里面安排好了再进。我们看着门口挂着的供销社的牌子,正纳闷他们搞什么名堂,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走出来,同我们一一热情握手,然后引我们走进大门。院内排好了两列队伍,估计是供销社的职工。小伙子带头鼓起掌来,队伍中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:“向红卫兵小将学习!向红卫兵小将致敬!”我们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,像首长检阅部队似的,人模人样地向欢迎的人群频频招手,阔步从队列前走过。这一高规格的礼遇,先是令我们飘飘然,继之如醍醐灌顶,对头上的黄军帽和臂上的红袖章刮目相看。
至日照县城,错过了开饭时间,打算随便吃一点,继续赶路。饭店生意极好,服务员应接不暇。我们找一张桌子坐下,等候服务。不料服务员竟不懂规矩,全然不理睬黄军帽和红袖章,把我们晾在一边。眼看着比我们晚到的顾客都吃上了,服务员还没有关照我们的意思。我们坐不住了,上前理论,告诉服务员:我们是长征的红卫兵,误了我们的行程,你要负责!服务员不吃这一套,说:红卫兵有什么了不起?我们是为人民服务,又不是光为红卫兵服务!这让我们在众多顾客面前大丢面子。我说:此处不管饭,自有管饭处,走!
我们径直找到县委大院。一位干部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们,笑容可掬地问:红卫兵小将们,有何贵干?衣铭成说:找你们县委书记!口气十分生硬。这位干部立刻紧张起来,赔着小心问:找我们县委书记……有事吗?王继祥说:见到你们书记再说!干部更加惶恐,说:书记不在家……真的不在家,真的……我们知道他在说谎。凡做县委书记的,都受过红卫兵的冲击,已成惊弓之鸟,对红卫兵唯恐避之不及,他的部下怎么敢说他在家呢?我们坚持要见县委书记,并威胁说,见不到县委书记,决不罢休!干部一脸的无奈,哀求我们:书记确实不在家,小将们有什么事情,尽管说,我们一定解决,一定照办!陈一阳说:我们长征串联,一路上都受到热情接待,唯有你们日照,凭钱凭粮票都吃不上饭,你们对红卫兵是什么态度?一番话泄露了天机,干部立刻明白了我们的意图,如释重负,说:小将们还没吃饭是不是?咱们先吃饭,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商量,总不能饿着肚子闹革命嘛!我们被安排在机关食堂,不多时便有热腾腾的馒头和稀饭端上来。干部一边殷勤地递馒头添稀饭,一边喋喋不休地检讨、道歉,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。其实,他心里说不定在骂娘呢。我想,这位干部日后必得重用。
三、四天之后,我们逐渐适应了长征生活,走路不再是一种痛苦。一路走,一路观光,路旁的风景很新鲜,路上的风景也很有趣。一支接一支的长征队伍,出尽洋相。或十几个人,或几十个人,背着背包,扛着红旗,一个个疲惫不堪,有的甚至溃不成军,几十人的队伍稀稀落落拖半里长。女小将尤其可怜,虽有男小将们帮助背背包,仍举步维艰,狼狈不堪。此情此景,令我们不由得庆幸当初决策的无比英明正确——如果我们也带上几位女战友,说不定比人家还狼狈呢!我们这支四个人的精锐队伍,轻装前进,超过一支队伍又一支队伍,很是自豪。偶遇一位人高马大、鼻梁高耸的独行者,上前搭话,方知这位维族红卫兵只身一人从新疆赶来,不由得肃然起敬:真是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!
后来发现,各地接待站日趋完备,不仅提供膳食宿舍,还备有被褥,无偿借给红卫兵用。于是我们干脆将棉被打包,到邮局寄回家去,又减轻了一份负担。这样一来,我们每天走八、九十里甚至上百里已不是问题,有一天甚至走了140里,创下了四人长征队的纪录。那天早上四点多起床,找了一家刚刚开门的小饭铺,吃足了油条,一气走了70里,正赶上一个接待站吃午饭。吃过午饭后,又走30多里,赶到下一站。按常规,应该在这里休息、吃晚饭、住宿。看看天色尚早,大家突然来了兴致,决定再走三十几里,到一个叫明光的地方吃饭住宿。不料这三十几里走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。冬日天短,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。摸黑走路,高一脚低一脚,体力也渐渐不支,速度明显慢下来。偶遇路人,问明光还有多远?回答说还有15里。又走了一程,再问路人,回答却成了17里。难道越走离明光越远不成?好在我们是沿铁路线走,又没走岔路,相信不会迷路。到达明光,已是10点多。晚饭肯定是吃不上了,更要命的是,接待站的棉被早已借光,觉也睡不成了。四个人相拥着,互相用身体取暖,好歹捱到天亮。等一支支长征队伍陆续离去,我们每个人借了两床棉被,美美地睡了一个上午,补上夜里误的觉,也算休整了半天。
对于休整,我们也有几条原则。一是借不到棉被,白天需要补睡;二是食宿条件好,特别舒服,就再住一天;三是到达城市,看看景点,洗一洗衣物,再到饭馆改善一下伙食。在临沂,我们多住了一天,参观了烈士陵园,拜谒了罗炳辉烈士墓,并在烈士纪念碑前合影。在徐州住了几天,去参观淮海战役纪念馆,可惜已关门大吉。瞻仰淮海战役纪念塔,想留个影,却找不到一个照相的。还曾路过一个小镇,接待站给安排的住处是全部木结构的小楼,四人一间,就睡在木地板上,清洁、安静而舒适。我们特意多住了一天,享受了两个美好的夜晚。
从旅游的观点看,长征实在是一种极好的民俗旅游方式。在皖北,我看到了与故乡面目迥异的另外一种乡村。低矮的茅屋,没有院墙,最多围一圈残破不全的篱笆,东一家,西一家,稀稀落落,无街无道,全无村庄的样子。更为稀奇的是,公路旁孤零零一座茅屋,门旁埋一木桩,木桩上竟用铁链拴一头猪,门口自然就是猪圈了。猪竟是拴着养的,真让我大开眼界。门户洞开,探头窥望,真个家徒四壁,连个人影也没有。这头拴在木桩上的猪大概就是家中最值钱之物了,怪不得主人日不闭户呢。在公路上,我们见到一辆四个木轮子的牛车。那木轮并非有木辐铁辋的那一种,而是整块圆木,像一个大菜墩。因为轮子小,车显得长而矮。这种车辆,似乎在小人书上看过,是一种古代战车,想不到20世纪60年代在皖北公路上看到了实物,值得庆幸。那辆牛车如果能留到今天,肯定是很值钱的文物了。
到达南京,离春节还有四天。我们决定在南京过春节,节后赴井冈山。不料一纸告示,竟毁了我们的宏伟计划。那张贴在食堂墙上的大幅告示说,井冈山、韶山都在流行脑炎,告诫红卫兵不要再前去串联。四个人都傻眼了,盯住那告示看了好几遍。是当地真地流行脑炎吗?还是故意造谣唬人,阻止红卫兵前去串联?给革命圣地乱造谣言,破坏红卫兵长征串联,谁敢如此大胆妄为?流行脑炎不是闹着玩的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我们当机立断,历时一个多月、行程两千余里的长征就此结束。衣铭成的姐姐住在南京,他决定在姐姐家过春节。我们三个人则要在春节前赶回家去。一想到家,想到过年,就归心似箭。什么秦淮河、夫子庙、中山陵、总统府,古都景致无心去赏,只跑到长江边,看了看浩浩北去的长江,还远远看见了长江大桥刚刚建起的几个桥墩。
晚上乘火车赶回。尽管坐的是瓦罐车,仍极为拥挤。车站前人都成堆成团,根本无法排队进站。工作人员举着喇叭,喊一声某次车乘客跟我来,一群人拥上去,将工作人员团团围住。工作人员挤出重围,向某个方向跑去,人群一窝蜂似地跟着跑。这一跑,长队就形成了。持喇叭者东转西转,人们就跟着东转西转,其余工作人员趁机抓紧疏导,使长队越变越细。不知道转了多少圈,走了几里路,长队终于变成两路纵队,人们可以依次进站上车了。上车后才发现自己的书包带全被挤断了,我是一手挟着书包挤上车来的。
那是个车无正点的年代,况且瓦罐车是临时加开的,一路上不断停车让车,走走停停,不知道走过多少站,停过多少次车。我下火车的时候,是除夕夜里九点左右。步行十里赶回家,敲开门,母亲和姐姐大喜过望。因为我事先写过信,说好要在南京过春节的。我不期而归,相依为命的母子三人又可以过个团圆年了。啊,难忘的春节,难忘的四个人的长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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