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 父
郭建华
祖父是农民,而且是贫农。
祖父还是木匠,手艺不错的木匠。
作为农民,祖父是平庸的。耩耕锄耙,诸般农活儿,祖父都拿得起,但说不上出色。一些技术性较强的农活儿,譬如侍弄瓜菜,祖父干脆就不沾手。
祖父的贫农形象,与我在教科书和文艺作品中读到的很有出入。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述过解放前我们家如何水深火热,土改时分到多少土地房屋和牲口。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抨击过地主,倒是时常流露出对地主的赞赏,譬如某地主如何勤劳节俭,某地主如何治家有方,某地主如何乐善好施云云。
祖父甚至有意无意地效仿地主的派头。譬如吃饭,一日三餐,只要祖父在家,必坐上座(家乡方言叫“上岗”)。祖父不坐下,不拿筷子,一家人就只能围桌而坐,瞅着那一碟辣疙瘩咸菜,谁也不能摸筷子。祖父坐定,家人(一般是我母亲和婶母)须将干粮第一个递到祖父手中,将第一碗粥捧到祖父面前。祖父喝完一碗粥,意欲喝第二碗,是不说话的,只把粥碗端一端示意。所以,母亲和婶母是不能埋头吃饭的,须随时关注祖父手中的干粮和和他眼前的粥碗。吃饭过程中,不许说话。偶有言语,祖父会厉声喝斥:“哪来的那么多话?吃饭也堵不住你那张嘴!”吃饭不许“吃”出声音,有违规者,祖父会以一句俗语训之:“吃饭打梆子,老来挎筐子(指讨饭)。”饭间随便离桌,到其他清爽、方便的地方吃,也犯忌,祖父斥之为“逛槽子”(猪吃食时的一种不轨行为)。
祖父的这套做法,昔日乡间称作“规矩大”。一家之主只有“规矩大”,才能治家有方,不至于让后人失去“历练”,沦为不肖子孙。
近日读到苏州人张岫云《补园出岫》中的一段文字:“家里规矩多,每天向长辈请安问好,平时见到长辈一定要‘叫人’,还要‘让路’,追求立有立相,坐有坐相,吃饭要有吃相,长辈未动筷,晚辈不能动,晚辈吃完要说:‘请慢用!’吃饭、喝汤不能出声,更不容许碗中留有饭粒。饭桌按长幼有固定的座位。”
文中所述“规矩”,简直如祖父的“规矩”如出一辙。遂恍然大悟,原来“规矩大”并非地主的“专利”,乃是一种传统文化现象。由此看来,祖父倒是有些文化的。
不过,祖父的确很守旧。三姑生性泼辣,胆儿大心野,颇有些男孩子气质。一天晚上,三姑不顾祖父三令五申,偷偷到外村去看解放军文工团的演出。待她看完回家,祖父已关紧了院门,严令任何人不得开门。三姑叫门无人开,求饶无人理,万般无奈,只好叩开邻居的门,请一位长辈出面说和,方平息事端。
家乡解放后,解放军大量吸收进步青年入伍,以壮大武装力量。当时流行一首民谣:“叫俺扭(指扭秧歌)来俺就扭,一扭扭到十八、九,俺娘不给俺找婆家,俺就跟着八路走。”这是保守势力对积极参军的进步青年的嘲弄。许多进步男、女青年,不顾这冷嘲热风,冲破重重阻力,毅然“跟着八路走”,投身革命。四姑即是如此。四姑是二爷的女儿。祖父与二爷两家共有三男四女,四姑在女孩中排行老四。二爷与祖父虽是同胞兄弟,性格却不尽相同。二爷较祖父更为敦厚老实,家中大事,一般由二祖母做主。二祖母泼辣开朗,思想解放。当同样泼辣开朗的四姑要“跟着八路走”的时候,二祖母全力支持,二爷也无话可说。于是,刚刚十六岁的四姑便加入革命队伍,当文工团员,当野战医院的护士,后来成为军医,晚年在省城离休,待遇自然优厚。三姑同样对革命队伍充满向往,但是,当她提出“跟着八路走”的请求时,却被祖父严辞拒绝:“快死了那份儿心吧!”一声断喝,决定了三姑一辈子未能走出庄稼地的命运。直到晚年,三姑都耿耿于怀,记得她不止一次地说:“要不是你爷爷拦着,我早跟你四姑一样,当了兵,吃上公家粮了!”
祖父一向厌烦开会。在我模糊的记忆中,深夜,祖父开会回来,祖母问他:“开的什么会?”“捐献飞机大炮。”祖父说完这几个字,便上炕睡觉。现在想来,这该是抗美援朝时期的事。其时我不过四、五岁,完全不理解“捐献飞机大炮”为何意,至于祖父们如何去“捐献”,就更一无所知了。
到了“统购统销”时期,祖父几乎夜夜去开会,而且一夜比一夜回来得更晚,有时甚至开到鸡叫,开到天亮。后来得知,那样彻夜地“开会”,其实是“熬鹰”。鹰不遵从主人的意志,就不许它打盹儿,夜以继日,日以继夜,直到服服帖帖。工作队和村干部拿来驯鹰者的绝招,对付冥顽不化的落后村民,迫使他们报出符合工作队要求的卖余粮的数字。祖父显然是被“熬”了。
所谓“统购统销”,就是让农民把多余的粮食卖给国家,然后由国家统一调配、统一销售。这也许就是粮食领域从市场经济走向计划经济的发端,后来的粮票、油票、购粮本、城镇户口盖源于此。
“民以食为天”,土地和粮食一向是农民的命根子。刚刚获得了土地,收获了庄稼,解决了温饱的农民,对于政府推行的“统购统销”,也称作”卖余粮”政策,是颇有些头痛的。一部分农民的囤里确实攒下些许余粮,但他们挨饿挨怕了,过荒年过怕了,要储一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,此所谓“囤里有粮,心里不慌”是也。他们不愿卖余粮,也就不肯报出真家底。
具体执行政策的工作人员深谙农民的惜售心理,为了完成上面交给他们的征购任务,在向农民摊派卖粮指标时,就故意成倍地加码,以留有足够的与农民讨价还价的余地。原本要你卖三百斤,却分给你六百斤的指标。没那么多,好,照顾一下,卖五百斤吧。还不卖?那就“拦腰砍”,卖三百斤总可以吧?事实上,这户的承受能力只有二百斤,超过了这个底线,那就不是卖余粮,而是卖口粮了。既然谈不下来,只好“熬鹰”。
于是,村子里便出现了户户藏富、人人装穷的怪现象。一时间,人们最忌讳的,就是有人说自己的日子过得好,家中有余粮。吃白面、包水饺,须关上院门,并备好高粱面掺野菜的饼子,一旦有人敲门,迅即将白面转移,将野菜饼子摆上饭桌。即使来人是和睦相处的左邻右舍也不例外。事实上,“家中有黄金,邻居有戥子”,各家的日子四邻八舍心中都有底。这时候,若想报一箭之仇,最好最便捷的方法,就是到工作队举报,仇家关着门吃面条,或者半夜三更推碾倒磨,鼓捣细米白面。但这样做风险也很大,“告密”行踪一旦暴露,得罪的就不仅仅是仇家,将冒天下之大不韪,触犯众怒,成为过街老鼠。
工作队还放出风来,凡完不成卖粮任务的,要挨家挨户搜查(家乡方言叫“翻”),有余粮而不卖,不但没收粮食,还将绳之以法。这办法比“熬鹰”更具威慑力。一个深夜,祖父率领家人,点起灯笼,大气都不敢出,在饭棚的灶台前,悄然挖出一深坑,将盛满谷子的大木箱置于坑内,覆以木板,木板之上又覆以泥土。那泥土是掺了柴灰的,以造出与饭棚地面一致的效果,所余鲜土,连夜填入猪圈。做完这一切,祖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他用脚轻轻踏一踏覆了灰土的地面,竟然发出空闷之声。这声音让祖父重新皱起了眉头。他看看我,叮嘱道:不许说!听见了吗?样子竟有几分凶。
工作队终于没有“翻”,卖余粮的任务到底还是完成了。当时区里所属的粮库就设在我们村,卖余粮的大车小辆充斥于村街,车上遍插红红绿绿的纸旗,煞是热闹。小旗上都写着字,想必是热烈的口号,但我当时不认得,挥鞭赶车的卖粮人也未必认得。
祖父或许不是一个优秀农民,更不是一个优秀贫农,但不失为一个优秀木匠。
祖父当木匠的初衷,自然是维持生计。祖父说:生意不如手艺。或许出于这一理念,他的父辈请来一位“西木匠”到家中授徒传艺。与祖父一起学徒的,还有他的胞弟和与他年龄相仿的两位堂叔。至于“西木匠”的含义,我至今不解:是来自西乡?这西乡的具体方位又在哪里呢?这些,祖父从未谈及。祖父只是说他的师傅是“西木匠”,手艺如何高超,绝非当地木匠所能比,崇敬之情,溢于言表。同时,祖父的幸运和自豪也难以掩饰:“名师出高徒”啊!木匠除了“粗”、“细”之分,还有专业之别。譬如“车木匠”,以打制车辆为主,卯榫的功夫极为精到。再如“勺子匠”,以挖制木勺为业,大至十几口人用以盛粥饭的大马勺,小至与酱缸匹配的小巧玲珑的小酱勺,勺子匠的手艺惠及千家万户。祖父的看家手艺是做风箱,应谓之“风箱木匠”。
在烧水做饭日趋电气化和煤气化的今天,年轻人大多不知道风箱为何物。在漫长的以柴草为燃料的饮食文明史中,风箱一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,没有风箱,柴草便难以燃旺,水难以烧开,饭也做不熟。所以,风箱是居家必备之物,会做风箱,近乎于端上了“铁饭碗”。面对手中的“铁饭碗”,祖父始终心存敬畏,从来不敢丝毫懈怠。
做风箱的头一道工序是解板。买来梧桐树,截断,剥皮,划线,然后将打好墨线的木段立起,固定于架子上,用大锯解为板材。这便是“拉大锯”。拉大锯是学木匠的开蒙功课,也是必修之课。两个人各执大锯的一端,一拉一送,一送一拉,机械重复,一成不变,枯燥至极,无聊至极。尽管枯燥,尽管无聊,却不敢马虎。两眼必须随时盯着墨线,稍不留意,锯口就会偏离墨线,木匠的术语叫做“下锯”。一旦“下锯”,解出的板材将厚薄不匀。我跟祖父拉大锯,偶尔思想开小差,拉着拉着,只听祖父一声断喝:下锯了!抬眼看去,果然。祖父发现我“下锯”,不是靠眼睛,而是凭手上的感觉。“修炼”到这般程度,就不能不令人叫绝了。跟祖父做活,我总是提心吊胆。祖父一向严厉,一个小动作的不规范,一个无意间的小差错,都难逃他的法眼,难逃一顿痛斥。
解好的板材,要放到背阴处晾干。每一页木板都有大小两面,放置时必须大面向外,否则木板容易变形。这也是铁规矩。有时疏忽,我会将一块或两块木板放反,结果不难想象,一顿痛斥是少不了的:你眼瞎吗!
待木板晾干,就开始烘烤了。烘烤的作用是将板材中尚存的水分减少到最低程度,令板材定形。这是影响风箱质量的关键工序,技术性强,祖父一定要亲自动手。他用砖块支起矩形的“窑子”,放入刨花和锯末,先点燃刨花,由刨花引燃锯末。待锯末似有若无的蓝火均匀地燃起,祖父便将木板一块挨一块地置于窑面。这活儿的关键是火候。祖父一遍又一遍地向窑内均匀地撒以锯末,令蓝火既不过又无不及,窑内基本保持恒温。当然,掌控这一切,不借助任何仪器,全凭祖父的感觉和经验。
祖父蹲在窑子边,不时地翻动每一页木板,仔细查看烘烤的程度。如果木板局部发黑,那是火候过了,糊了,会影响板材纤维的韧性;如果木板泛浅黄色,那是火候不足,须继续烘烤;最理想的,应该是整块板材呈均匀的深黄色或略带浅黑。为了烤出理想的板材,祖父须臾不离开窑子,吃饭也不例外,一手端着饭碗,一手翻看木板。
接下来便是下料、严缝,就是将两页或几页较窄的木板,拼接成合手风箱尺寸要求的整页板材。严缝是吃功夫的活儿,最能体现木匠手艺的高低,也是“风箱木匠”最拿手的活儿。祖父将一页用锯裁过边的木板立起,固牢,先用“半刨子”(也称荒刨子)将板沿三推两推开一遍荒,然后取过“严缝刨子”(这是所有刨子中最长的一种,其用途也仅仅限于严缝),还是三推两推,板沿便既光且平。这样刨过的两页木板以水胶粘在一起,严丝合缝,宛若天成。祖父严缝,不仅干净利落,从容果断,而且有几分潇洒。事实上,那长长的“严缝刨子”是最难驾驭的。一刨子下去,手劲稍有不匀,便凹下去;稍有不稳,便偏开来,再一刨子下去,又往往“矫枉过正”,反来复去,能把人折腾出一身大汗。但它在祖父手中,却乖乖巧巧,服服帖帖。这就是功夫。
一面(祖父喜欢用“面”而不用“个”)风箱做成后,祖父就要当着家人或或街坊邻居等看客的面,检验他的产品了。他将一块砖头立于风箱嘴(即出风口)边,拉动风箱,砖头立马倒地。于是挪动砖头,距离风箱嘴稍远一些,再次拉动风箱,砖头再次倒地。如此这般,直至风箱无力吹倒砖头。祖父便拿竹尺量一量风箱嘴与砖头的距离,然后津津乐道于某年做过一面多大尺寸的风箱,吹倒过多远的砖头。这哪里是检验产品,分明是炫耀自己的手艺,享受成功的喜悦。这应该是祖父最幸福的时刻了。
最后一道工序是上蜡,叫做“蜡风箱”。熨斗是生铁的,像一只平底小锅,内置木炭。待木炭将熨斗烧热,祖父便一手端了熨斗,一手持蜂蜡在熨斗底上划来划去,化作蜡滴,均匀地落在风箱内里的板面上。当蜡滴布满板面,祖父手中的熨斗便轻轻地游来游去,将蜡滴融化,慢慢浸透板面,直至“饱和”。这“饱和”的程度,全凭祖父的感觉和良心。因为一般用户是难以判断一面风箱蜡到什么程度的。木匠的良心还体现在用蜡上。据祖父说,蜂蜡大致有两种,“洋蜡”为洋蜂所产,“本蜡”为当地传统品种蜂所产,前者较后者便宜,但质量远不及后者。尽管一般用户难以辨别蜡质,祖父还是坚持选用本蜡。经祖父蜡过的风箱,内里溜滑,拉动起来轻松顺手,而且经久内用。祖父用良心腊出了品牌,蜡出了郭家风箱几十年畅销不衰的市场。
祖父的木匠生涯中,曾经有过别样的辉煌:他做过一面特大的风箱,以现代流行词汇,当谓之“超级风箱”。
“超级风箱”诞生于1958年。那是个“大”字满天飞的年代:“大跃进”、“大炼钢铁”、“大办食堂”、“大兵团作战”……那年,姐姐参加“大兵团作战”,不知道到哪村深翻深刨土地去了。母亲被安排到“大食堂”,为全村人做饭。我上了“共产主义小学”,吃住都在学校。祖父去了“卫星厂”,搞科研攻关。家中只留下祖母一人,院中野草没过膝盖。
需要费些笔墨的是“卫星厂”。临街的墙上,曾经有一幅关于“大跃进”的宣传画——最上方画一圆球,标有“卫星”二字;“卫星”之后,是尾巴上喷着火苗的“火箭”;“火箭”之后,依次是飞机、火车和汽车;最后面是一头老牛拉一辆破马车。画的内涵是:人人都应创先争优,争放“卫星”,万不可做“老牛拉破车”的落后分子。“卫星厂”便是此种背景下的产物。厂子设在我村三里外的水坡村,无非是聚集了几个村的铁匠、木匠等能工巧匠,搞创造发明,技术攻关,万一创出什么“奇迹”,便可号称“卫星”上天了。至于“卫星”为何物,祖父们不知道,场长不知道,人民公社的书记、社长也未必知道。遥想1958年的“大跃进”和1966年开始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真有不少相似之处,譬如几亿人的狂热。把“大跃进”看做“文化大革命”的“热身”,也不无道理。祖父们日夜攻关,终于放出一颗“卫星”,就是那堪称“巨无霸”的“超级风箱”。那庞然大物的尺寸不亚于一口棺材,放在我们村西沟的炼钢厂工地,两个精壮汉子通力合作,方拉得动。拉一阵,两人便大汗淋漓,另一拨人立刻冲上去接班。如此轮番作战,终于将“土高炉”内的锅铁、鏊子铁吹得由黑变红,融为一团。人们欢呼:“钢铁卫星放出来了!”然而那黑乎乎的一团到底是钢,是铁,还是别的什么东西,谁也说不上来。
无论如何,“超级风箱”还是为“大炼钢铁”立了功。“大炼钢铁”很快寿终正寝,“超级风箱”也不知去向。每当谈及“放卫星”,祖父总是说:可惜了那些好料,那都是一搂粗的大梧桐树解出的好板啊!也许祖父没有想到,他制作的“超级风箱”,那可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空前绝后啊!如果能保留到今天,说不定能拍出个天文数字——那“巨无霸”虽无实用价值,文物价值肯定一路飙升。
作为“细木匠”,祖父除了做风箱,也兼做桌椅、家具、门窗及棺材等。
棺材,家乡人俗称“板”,大体可分两类。一类属急用,人已经咽气,或奄奄一息,赶紧请来木匠,一天半日便赶制出一口“薄板”。这类棺材的用户,家境往往一般,或非正常死亡,因此板材并不讲究,做工也比较粗糙。祖父应邀去赶制这种“薄板”,大都看乡亲情面,救急帮忙,一般不收费,或象征性地收取少许。
另一类叫做“寿材”或“寿板”,属备用品。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备下一口“寿材”,与修“寿坟”一样,是一种身份,一种派场。因此订户出手往往比较大方,板材要厚,分量要重。“寿材”一般用上好的桐木,也有用更为贵重的楸木或松木的。做“寿材”的难度大于做风箱,尤其是严缝。几米长、十几厘米宽的板沿,要刮得极平,方能与另一板沿完全吻合,严丝合缝。粘缝也不是用普通水胶,而是用“大鳔”,即“鳔胶”。“鳔胶”较普通水胶粘度要大,使用起来技术要求也更高。但祖父他们凭着“风箱木匠”的看家本领——严缝——还是将每口“寿材”的每一条接缝都严到极致。“寿材”的棺盖不是盖上去的,而是推进去的。这就需要在棺口和棺盖上分别挖槽起凸,槽与凸既要吻合,又要留有必要的间隙,这样,棺盖推进去严严实实,拉起来又松紧适度。把握住这样的分寸,技术要求近乎苛刻了。“寿材”还有一个特别的标志,就是在前脸上刻有一个大大的“寿”字。这“寿”字有一纸样,铺到板上,将样子用铅笔描下,然后一刀一刀地精雕细刻。这功夫活儿,只有“细木匠”才能做。
“寿材”个头大,屋子里一般摆放不下,加之技术较为复杂,工作量又大,所以祖父他们做“寿材”往往要合作,又往往在冬天。
秋收完毕,“碌碡顶了场院门”,庄户人便要“冬藏”了。而对于祖父和他的胞弟及两位堂叔来说,这正是一年中做木工活儿的黄金季节。
我们家南屋前有一空场,空场的西面是另一家的屋山墙。两座房子形成的直角屏障,正好挡住冬日常刮的西北风。庄户人把这样的位置叫“太阳窝儿”。
“太阳窝儿”是庄户人冬日里的天堂。早饭后,人们便提了马扎或拿个蒲团,陆续聚拢过来。老太太往往领着一个孩子,甚至怀里还要抱一个。媳妇们则端着针线箩筐,飞针走线,为男人纳一双鞋底,或者为孩子做一双过年穿的虎头棉鞋。会享福的老汉半眯着眼睛,吸着长长的烟袋,听婆娘们永远聊不完的家长里短,偶尔插一句半句嘴,让婆娘们笑个前仰后合。祖父们的工作台——又长又重的板凳,通常叫做“木匠板凳”——早就摆放好了,锛、凿、锯、刨等一应家什也搬出来了,俨然一个小作坊(家乡方言叫“木匠铺子”)。叔侄四人流水作业,分工合作,配合默契,从早做到午,从午做到晚,从不休息,最多也就是放下刨子点一袋烟,连午饭都是轮流吃。他们抱怨:天太短了,板凳没坐热就晌天了,不出活儿。
擦黑,看不清墨线了,祖父们开始收拾家什,女人们便端着筛子打扫刨花木屑,一般是四家轮流,一家一天。女人们往往怀着满心的喜悦:这些刨花和木屑端回家,填进灶膛,比什么柴草都好烧,不用拉风箱火都旺旺的。邻居的女人便不免羡慕,发出“木匠来,不缺柴”的感慨。祖母听了,大不以为然:什么“木匠来,不缺柴”!我家是“卖盐的老婆喝淡汤”。
这其实是祖母在家中经常说的一句抱怨话,说给祖父听的。祖父“惜材如金”,在他眼中,无木不成材。一块巴掌大的木板,若是桐木,可以做一只风箱“耳子”;若是楸木,则可以做一个风箱“舌头”。我们家的屋里屋外,旮旮旯旯,到处摆满木板、木块、木条,有的已经开始腐烂,看上去黑乎乎的不成器物,但不管是谁,要烧一块,必须请示祖父:这块能烧吗?祖父点了头,才能往灶中填。这已然成为一条家规。有时祖父不在家,母亲或婶母做饭,会大着胆子,做一点有违家规的小动作。偶尔被祖母发现,她会很夸张地说:哎呀!你怎么敢烧木头?不知道木头是你爷(家乡方言,称父亲为“爷”)的命根子吗?然后趁机为个人情:烧了就烧了吧,烧得透透的,千万别让他看见!记住,谁也别吱声,省得惹他嗷天吼地……
祖父曾经为自己做过一口“寿材”。祖母说,当了一辈子木匠,累了一辈子,省了一辈子,苦了一辈子,别光为别人忙活,也给自己拾掇个“窝儿”吧!祖父的“寿材”用的是自家院中长大的那棵梧桐树,材质、分量都属上乘。做好后,就摆放在北屋西间的后墙边,存放些棉花、衣物之类,权当一口大木箱。棺材与“官”、“财”谐音,家中摆放“寿材”,庄户人并不忌讳。可惜祖父没有福气享用“寿材”。因为祖母先他而去,就让给祖母了。到祖父过世的时候,火葬已普遍推行。做了一辈子棺材的祖父,最终也只能蜷缩于宽不盈尺的骨灰盒内。
在我的记忆中,祖父的手艺几乎随处可见。老北屋的门窗,是祖父的得意之作。那窗棂脊面呈弧形,棂节之间的接茬为箭头状,木匠的术语叫“窜茬子”。两扇“风门子”的棂子脊面则是凹下去的,两边各凸出两条线。那些格子、棂子,看上去都那么庄重,匀称,流畅,洒脱,已经超越了实用价值,堪称工艺品了。看着自己的巅峰之作,祖父时有慨叹:那年才三十多岁,现在,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成色了……黯然而又无奈。我家中仍藏有祖父的两件作品。一件是桌橱,或者叫半橱,两抽(屉)两门,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颇为流行。我结婚的时候,只有两件家具,一件是母亲出嫁时陪送的小衣柜,重新上了油漆;另一件便是祖父做的半橱了。祖父用了上好的楸木,款式也无可挑剔,做工则只能说差强人意了。其时祖父已年过花甲,眼、手皆力不从心,实在没有道理苛求做工的细致。如今,这半橱的收藏价值已远远大于实用价值——它是祖父晚年的代表作之一,它又是我们结婚时仅有的家具之一,记录着那个时代,记录着我们曾经的窘境。
另一件藏品是一只矮凳(家乡方言叫“脚扎子”)。这“脚扎子”高不过20厘米,长不过25厘米,却极见功夫。它的四条腿与凳面并非垂直结构,而是向外乍开,用木匠的术语说,叫“四承(桌、椅等与竖腿相交的横木)八乍”,它的所有卯隼全是斜的,无论划线还是凿卯开隼,较之方正结构的活儿,难度自然要大。这个不起眼的“脚扎子”,自我记事起,就见它在我们家的院里屋内,甚至院门口、场院边,被人随手拿来坐,坐完又随手一扔,至今仍为我所用。令人难以置信的是,这个被随手扔来扔去,又常年遭日晒风吹雨淋的“脚扎子”,历经六十余载,所有卯榫竟然无一丝松动,俨如铁打钢铸的一般。据祖父说,这“脚扎子”是他闲来无事,随手凑几块边角料做的。这该算是祖父的“随意”之作。“随意”之作尚且具有足以传世的顽强生命力,那么,精心制作又将如何呢?不言而喻。
这“脚扎子”常常引发我的联想。祖父为生计而学了木匠手艺,但当他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木匠之后,抡斧头推刨子就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劳作,一种单纯的谋生手段;木匠也不再仅仅是一种职业,更是一种事业,一种寄托着他的希望和理想,令他终生为之孜孜追求的事业。这样,他手中的每一件活儿,不分大小、类别,他都会用全部智慧和心血,去追求它的完美,从而打造出自己的满足。整个制作过程,始终充满责任感和愉悦感。就像我们从事写作的人,即使写一篇千字短文,也须精心构思,字斟句酌,数易其稿,大至立意结构,小至标点符号,不十分满意,是绝对不肯出手的。
2011年盛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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